碟中谍8继续两年前第7部的故事,“致命清算”之后的“最终清算”,仍然围绕超级人工智能体——“智体”(Entity),即将人类带来的毁灭性危机(第7部的影评参见文章)。这部影片以戏剧方式呈现的,是近几年的焦点问题——人工智能与人类未来,人工智能会不会有一天不受人控制,人类创造的智能体会不会反噬人类?极其强大的人工智能体有没有可能被邪恶劫持,如果被劫持,怎么办?

第8部把这个危机简单的设定在智体控制世界的核武库,引发核战争。这当然是危机,但更大的危机、更现实的危机,在于人工智能对人类认知和道德判断的控制,即两部影片都提到的——人类失去了真伪善恶的判断能力,如本片所说,智体是“谎言之神”,是“敌对神的”[1]。智体以谎言控制人类,进而让人类互相敌视、攻击,这个主题其实值得展开呈现,如果直接跳到控制核武库、核大战,就有些老套了。影片中核武器的角色过于重复,除了主要情节讲可能爆发的核战争,开始在英国、最后在南非的场景都有核武器即将爆破、需要被拆除的情节。伊森在核潜艇中与智体会面的场景,反而没有什么新意,甚至有些牵强。

这部影片继续了之前的英雄、受难、救赎的主题,在这里就不展开谈了,下面我们只讲一点,即这两部都体现的在超级智能面前,人类对宿命的抗争。超级智能体的优势在于,它以强大的信息存储和计算能力,可以做出“预言”,所预言的一定会发生。智体其实是被神化或者半神化的存在,反派盖布瑞则是智体的信使(其名Gabriel,天使之名)。影片几处情节也表明,不论人怎么反应,如何想要阻止预言的实现,最后预言还是会实现,甚至人的阻止会促成预言的实现,这是剧中提到的“注定”(“It is written”[2])。伊森找到了与智体交流的设备,智体借此向他“预言”即将发生的事情,下面的发展其实是伊森及其所在一方对这个“预言”、这种“注定”的抗争。他与总统的谈话、他从潜艇逃出濒临死亡、总统在之后千钧一发时刻的决定、他与盖布瑞的生死搏斗,都是人的判断、人的努力对抗智体的“预言”,最后是人战胜了智体,人的努力战胜了预言的“注定”。

结尾处卢瑟(Luther)给伊森的留言对此有展开的诠释,“如果你听到了这段话,世界依然存在,你也依然存在。对此,我从未有过片刻怀疑。我早就知道你会找到办法,你总能做到。我希望假以时日,你能明白,这一生并非命运的偶然。这是你的呼召、你的命运,一个触及所有生灵的命运。不论你喜欢与否,我们都是自己命运的主宰,没有什么是注定的。……对于未来的希望,在于努力让未来成真。未来,反映着我们内心善的尺度;我们内心的善的标尺,是以我们为他人所行的善。我们共有同样的命运、同样的未来,这是我们无限个选择的叠加。如果我们选择接受,未来是建立在善意、信任和相互理解之上的。朝着我们看不见的光,没有疑问的努力前行。不仅为了我们亲近的人,也为了那些我们永远不会相遇的人。”[3]

智体代表的是宿命,强大的、邪恶的,要主宰和吞噬一切;伊森代表的是人对此的抗争,看似渺小的人,只要足够的努力,就可以胜过宿命。未来不是注定的,事在人为,未来掌握在人的手中,未来是什么?是人类做出的无限个选择的叠加,人类的选择是可控的,未来就是可控的,只要人的选择最终是基于善意、信任、理解,那人类就可以建立光明的未来。类似的主题在现代电影中不知已经重复了多少次,制作者们依然乐此不疲,因为观众们依然乐此不疲。大家喜欢英雄、超人,英雄是每个人心里英雄主义的投射,也是人心里激情与伟大的投射,这最终不是关于某个人的,是关于人类的,人是人的主宰,人是未来的主宰,不论面对什么危机,人依然可以得胜。这是现代人类的信仰,需要不断被强化的信仰,所以需要“人定胜天”的自我安慰,“事在人为”、“大有可为”的彼此安慰。我们看几个小问题。

其一,为什么人的自我信仰需要不断的被强化。人之所以需要这种安慰,这个“信仰”之所以需要不断被强化,是因为人时不时的被提醒,在人之上有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人似乎是被主宰的,是被动的;很多事情的发生,人没有能力预知、没有能力阻止,它就是发生了。这是人的恐惧,被主宰的恐惧、被控制的恐惧,这种恐惧像幽灵一样挥之不去,人想尽办法忽略它,可它就站在不远处,告诉人它不会走远。流行电影是用通俗的方式表现这种恐惧,不论是外星人、还是智能体,是自然灾害、还是地球毁灭,这些影片在以某种方式放大这个恐惧的同时,在以某种方式强化人的信仰,对人类的信仰、对自己的信仰。所以,观看这些影片,对许多人,看似是娱乐消遣,其实是心理疗愈,最终是宗教建设

其二,为什么人对在自己之上的强大力量会恐惧?为什么人觉得这种力量对自己是恶意?为什么表达恐惧的影片可以让更多人产生共鸣?从圣经我们可以知道,人的这种恐惧,其实是对神的恐惧,对神作为万物主宰的恐惧。人不仅是感知到有个力量更为强大,更重要的,人感知到这种力量对他是恶意、是危机。罪人在被造世界感知到的恶意,是神对罪的咒诅,是“神的愤怒从天上显明在一切不虔不义的人身上”(罗1:18);他可以不承认神的存在,但他不能否认这个恶意的存在,他也不会停止对抗这个恶意。在罪人自己看来,他一直在对抗强大的恶意,所以基于这个主题的影片可以让他产生共鸣,他需要告诉自己、需要别人告诉自己,“我可以、我们可以”。真正让人窒息的不是外星人、智能体的恶意,不是地震、海啸的恶意,是掌管一切、掌管生死的神的恶意,这是他心底里的,也清楚的知道这是无法逃离的。

其三,在恶意的“预言”和“宿命”面前,人的希望是什么?是打破宿命吗?好像是,其实不是。例如,本片作者借着卢瑟在讲对抗“注定”(即宿命)的时候,又不断的提到“命运”(destiny),他说,“对此,我从未有过片刻怀疑。我早就知道你会找到办法,你总能做到。我希望假以时日,你能明白,这一生并非命运的偶然。这是你的呼召、你的命运,一个触及所有生灵的命运。”他讲的其实是另一种宿命,伊森必然成功的宿命、未来必然光明的宿命。如果未来仅仅是各种选择的叠加,那未来完全可能是另一种解决,可他不想把未来视作一切皆有可能,他还是希望事情朝着特定方向发展,甚至必然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这就是在异教意识形态之下,人的怪异的状态。一方面,他认为人努力的意义在于未来的不确定性,因为未来都是不确定的,没有什么是注定的,所以人的努力才有意义;另一方面,他又不甘心于未来的不确定性,因为如果未来是彻底不确定的,那人的努力完全有可能被淹没在这个不确定里,人的努力还是没有意义。因此,对于未来是否确定,他的态度模棱两可:如果未来彻底确定,那努力没有意义;如果未来彻底不确定,那努力同样没有意义。就像说“人定胜天”,这看似是反对宿命的,反对“天”所代表的不变的规律、强大的能力;但他同时说了什么?“定”,人“定”胜天,这是确定的,他反对天的宿命,可他讲人的宿命。卢瑟对伊森的“信心”、对未来的“信心”,和这个“定”是一样的,是宗教,人类自信的宗教,没有什么是确定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人可以掌控这种不确定性。这是人在世界的希望,这个希望基于某种难以言明的信心,必胜的信念、光明的信念,没有为什么,就像卢瑟说的“我早就知道你会找到办法,你总能做到”,就是笃定。在全球核战争即将到来的时候,从总统,到舰队、潜艇的指挥官,再到伊森及团队成员,都是怀着这个笃定,他们以某种方式、因着某种契机会有奇迹,人类会以某种方式为度过危机。

这是对人的信心、对人的信仰,如此伟岸却如此空洞,无比坚韧却只是迫不得已。片中这些人的信心,就像世上许多人的信心,是没有缘由的、没有根基的,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不得不信,在别无依靠的情况下只能依靠自己、依靠某种奇迹。同样的人,在质疑基督徒依靠神、相信奇迹。不信神的人与基督徒的区别,不是有没有信、不是这个信有没有可见证据的支持,而是信的是什么、信的是谁;不是相不相信奇迹,是谁在行这个奇迹。

[1]这是来自圣经的概念,圣经说魔鬼是谎言之父、是敌基督(约8:44, 帖后2:3-4)

[2] 还是隐射圣经,如太4:4-10, 11:10, 21:13, 26:24, 31, 徒1:20, 7:42, 罗4:17等

[3] 作者自译,以下为原文:If you listen to this, the world still exists. And so are you. For the record, I never had a moment of doubt. I knew you’d find a way. You always do. I hope in time, you can see this life was not some quirk of fate. This was your calling, your destiny, a destiny that touches every living thing. Like it or not, we are masters of our fate. Nothing is written. And our cause, however righteous, pales in comparison to the impact of our effect. Any hope of a better future comes from willing that future into being. A future reflects the measure of good within ourselves. And all that is good inside us, is measured by the good we do for others. We all share the same fate, the same future. The sum of our infinite choices. One such future is built on kindness, trust, and mutual understanding, should we choose to accept it. Driving without question, towards a light we cannot see. Not just for those we hold close, but for those we’ll never me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