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经关于大卫-所罗门时代的记载,除了前面的撒母耳记、列王记、历代志,还有诗篇、箴言、传道书、雅歌等书卷,大卫和所罗门是诗篇的主要作者(明确标志的有75篇,占总篇目的一半),所罗门是箴言的主要作者、传道书和雅歌的作者。今天通行的圣经将约伯记、诗篇、箴言、传道书、雅歌组织在一起,放在历史书和先知书之间,这五卷书通俗的可以合称为“智慧书”,虽然智慧不见得是其中所有篇目的核心主题;它们有时被称为“诗歌体书”,因为几乎所有内容以诗歌形式呈现。这种组织方式至少成型于早期教会,与希伯来圣经不同[1],希伯来圣经将这五卷书与路得记、耶利米哀歌、以斯贴记、但以理书、以斯拉-尼希米记、历代志合称为“文集”(“圣录”,Ketuvim, Writings),以诗篇为首。这里我们学习的顺序是通行圣经的书卷排序。
首先,我们就智慧书的解读,谈几点原则。之前的历史书以叙事为主,基本按时间顺序从创世记到列王记、从亚当到所罗门,历史源流相对清晰,可以看到具体人事物的前后关联。约伯记、诗篇、箴言、传道书、雅歌是另一种体裁,这里多数内容相对独立,如绝大多数的诗篇、箴言,上一篇与下一篇、上一条与下一条没有明显连结;不少篇目没有指明具体历史背景,有些甚至没有讲明大概的历史阶段,因此难以确切得知是谁在什么情况下、针对什么事情讲这些内容。历史情境的相对模糊,让有些人产生误解,他认为这些经文或篇目是孤立的,反正就是眼前的几句话,我觉得它在讲什么、它就在讲什么,我觉得它对我有什么意义、这就是它的意义。以我为主的解读圣经,这种错误可能发生在圣经的任何地方,但在智慧书体现的更为明显。有人随便拎出一句箴言、一部诗篇的几节,就开始自我发挥,把自己和他人的想法强加到圣经,好像觉得既然圣经也没有说清楚,那还不是人说了算?智慧书是曲解、强解的重灾区,也是错误、肤浅认识的泛滥区。
我们解读圣经,受制于圣经,一是具体的历史情境,二是宽泛的历史情境,三是救赎历史的阶段,四是神学体系的限定。很多经文有具体的历史情境,如历史书的叙事;如果没有具体历史情境,多数有宽泛的历史情境,例如,我们不知道诗篇第90篇是摩西具体在什么时候写的,但至少知道是摩西写的,知道摩西是谁、有哪些经历。如果没有宽泛的历史情境,还有救赎历史阶段,这是在旧约还是新约,摩西之前还是之后、大卫之前还是之后、被掳之前还是被掳之后。此外,圣经的每个部分从属于圣经启示的神学体系,与其他部分相互支持、呼应。所以,即使没有具体历史情境,圣经仍然有其他机制确定某段经文的意义,阻止我们随意的解读。圣经没有孤立的一句话,看似琐碎的箴言、看似独立的诗篇,仍然受圣经体系的限定,我们的解读必须服从于这个体系,不是自说自话、人云亦云。我们不只是要读、也不只是要读出点心得,不信神的人也可以读、也会读出某种心得;圣经是神的启示,如果没有领会神的启示,这种阅读和学习是没有意义的。
智慧书的第二个特点,是其文字的形式。智慧书主要是诗歌体,当然,诗歌体不局限于智慧书,历史书、新约书信、大量先知书都有诗歌体。诗歌是文字的艺术性组合,有的是按照音节、读音的韵律组合,如押韵(这在希伯来诗歌运用较少);有的是文字、字母的特定排列,如圣经常用的A-B-C-B-A的交错排列,如首字母按照希伯来语字母顺序排列的藏头诗(如诗篇9、10、25、34、37、111、112、119、145,箴言31:10-31)。这些艺术性组合往往与特定语言有关,比较难以通过翻译表达。诗歌是文字的绘画,用线条、色彩、形象进行勾勒、描摹、渲染,虽然对线条、色彩、形象的感知是普世的,但不同语言有着不同描摹方式,不同文化对具体线条、色彩、形象的感知会有不同。圣经诗歌提到的某些形象可能显得陌生,例如诗篇提到的“牛膝草”、“青橄榄树”、“黎巴嫩的香柏树”;或者是与读者所在的文化解读不同,如诗篇提到的“脂油”、“狗”。诗歌相比叙事、逻辑推理,往往是更为个人化的表达,但由于诗歌提供的作者信息或背景一般较少,所以从读者到作者之间的转换,站在作者角度体会当时的状态和意图,就更为困难。如果不能从作者的角度体会,没有通常说的代入感,我们读起来可能认为只是无病呻吟,为赋新词强说愁。
所以,圣经的诗歌体裁决定了我们在阅读时会存在一定的陌生感,除了历史距离,还有语言、文字、韵律、线条、色彩、时空意象、作者状态等方面的不熟悉或不适应。可能某些地方读起来拗口、某些地方的意义晦涩、某些地方不知所云,虽然作者最终想表达的内容是我们可以理解的,但表达方式对我们却不那么透明。例如,约伯说,“愿我生的那日和说怀了男胎的那夜都灭没。愿那日变为黑暗,愿神不从上面寻找它,愿亮光不照于其上”,他想表达的是什么?为什么他“咒诅自己的生日”?中文几乎没有这种用法。再比如,诗篇讲“你叫你的民遇见艰难,你叫我们喝那使人东倒西歪的酒”,为什么遇见艰难是“喝酒”?后面说的“摩押是我的沐浴盆,我要向以东抛鞋”是讲什么?诗篇另一处讲“愿他们像蜗牛消化过去”,“像蜗牛一样消化”是什么?中文没有类似表述。还有一些是翻译文字导致的歧义,例如通行翻译的“山寨”一词,在今天容易产生歧义;有的是翻译文字的陈旧,如“其中的水砰訇翻腾”,“砰訇”一词虽是古代汉语的用法(如李白的“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但现在基本没有人使用。我们阅读和思考时,不免会在这些地方的停顿、迟疑、甚至退缩,影响阅读的流畅和对完整意义的把握,导致有人半途而废,有人浅尝辄止,最多记住一些“金句”。
智慧书、诗歌与圣经其他书卷一样,是神默示的话语,是以神的权柄启示的真实的、带着能力的、赐予恩典的话语,神要我们从中认识神、人、世界、罪、恩典、救赎、生命、旨意、国度,得以被神的话语建造,得以在属神认知、思维、品格、情感有全方位的成长,得以过敬虔的、荣耀神的生活。这并不因为是诗歌体裁而改变,也不因其中某些个人化的内容而改变。诗篇不是为了提供情绪价值,箴言不是为了收集名言警句,约伯记不是世人痛苦的哀挽、传道书不是人间无常的叹息。有时我们看似明白一些内容,其实要么是肤浅的、要么是错误的,这不是因为圣经太难,是因为我们瞄准的方向偏失。我们寻找人与人之间的共鸣,而非神对人的启示,寻找认知、情感的认同,而非属神内在的实质,轻易的满足于圣经为我所用,不追求神的荣耀、神的建造。智慧书是神的话语,神的话语是我们与神相遇的地方,是我们得见神的地方,神把我们带入他的话语呈现的画卷,或宏大、或精微,或浓墨重彩、或轻描淡写,或锵锵如金石之音、或寂寂如万籁无声,或是热烈、或是安宁,或是万众欢腾、或是独自沉吟,最终不是表达的形式如何,是启示这一切的神。当我们得见神、神的荣耀、神的恩典、神的美好,当我们的心被攫取,这就不再只是某种情绪或者警句,这是一个境界,属神的境界,我们由此成为不同的人,以不同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
其次,虽然诗歌表达有些与语言、文化相关的,但语言、文化不是诗歌的壁垒,更不是神的话语的壁垒,好的翻译仍然可以信实传达神的启示,也可以表现文字、韵律、线条、色彩、时空意象交相辉映之美。例如,“诸天述说神的荣耀,穹苍传扬他的手段。这日到那日发出言语,这夜到那夜传出知识。无言无语,也无声音可听。他的量带通遍天下,他的言语传到地极。……”,部分表达是陌生的,但我们读下来仍然可以感受到日月星辰以动态、热烈的方式扑面而来。再比如,“我困苦穷乏,内心受伤。我如日影渐渐偏斜而去,我如蝗虫被抖出来。我因禁食膝骨软弱,我身上的肉也渐渐瘦了。我受他们的羞辱,他们看见我便摇头”,这里的翻译没有诗歌的韵律,但斜去的日影、厌弃的蝗虫仍然生动表达了大卫的状态。以斜去日影的意象表达忧愁,在中文古诗互通,如白居易的“不愁陌上春光尽,亦任庭前日影斜”。另一部诗篇,“犹大为主的圣所,以色列为他所治理的国度。沧海看见就奔逃,约旦河也倒流。大山踊跃如公羊,小山跳舞如羊羔。沧海啊,你为何奔逃?约旦哪,你为何倒流?大山哪,你为何踊跃如公羊?小山哪,你为何跳舞如羊羔?大地啊,你因见主的面,就是雅各神的面,便要震动。他叫磐石变为水池,叫坚石变为泉源”,这虽然是白话,但短小词组的堆叠,描摹对象的跳跃,仍然有相当的音乐节奏。当然,我们学习圣经的目的不是为了欣赏语言之美,但语言是神向我们启示的载体,语言之美是语言的一部分。
其三,诗歌有独特的表达方式。诗歌一般不进行严密的逻辑推理、不作精细的术语定义,所以我们阅读时,不能机械式的盯着文字、僵硬的解读。这不是说放弃逻辑,而是由于诗歌的绘画式创作、音乐式呈现、丰富的修辞手法,它需要读者更多的运用联想、想象进行重现。诗歌比其他体裁,可以容纳和运用更多的文学表现技巧,我们的阅读应适应这些技巧。诗歌可以围绕一个看似简单的主题,铺陈很多内容,从其他体裁的角度可能显得繁琐,但这是诗歌的表现力所在。如诗篇104罗列了宇宙、星空、水、云、风、大地、山川、河谷、野兽、飞鸟、草木、菜蔬、粮食、美酒,以体现神对万有的创造和掌管,神在其中彰显的荣耀。这种繁复的铺陈,重点不在于某个具体细节,而在于这么多细节组合而成的气象。诗歌简练的文字作出的意象、情感的跳跃,往往需要我们通过对背景的认识、或者对细节的思考进行关联。如诗篇第78篇对以色列历史的回顾,几个场景的画面交错堆叠,数十个意象跃然纸上,这些场景并非按时间先后排序顺序,读者需要对历史事件有所了解,才能体会作者的意图;再如诗篇第73篇,作者从看到恶人安逸的不解,到下一段的理解,转变似乎很快,他进入圣所、思想恶人的结局,就明白了。作者简单描述这个转变,不表示这个转变是简单的,更不表示这个转变对我们是简单的。再举个例子,一些诗篇表达作者在危机中的痛苦、绝望,同时表达作者对神的信靠、在神里的平安,看似矛盾的情感杂糅在一起。我们要体会多种情感在内心共存、互动,并不简单。因此,阅读诗歌有些是快速的,重点是看整体的节奏和目的,有些是慢速的,细细品味看似混乱中的秩序、看似矛盾中的逻辑、看似简单背后的复杂、看似直白后面的深度。
其四,对相对陌生的文字、形象、表述,我们需要在翻译的基础上进行更为通俗化的解释,把这些相对陌生的信息解释为我们可以理解的内容,或者是参照原文,修正翻译文字表达不确切的地方。例如前面提到的诗篇58:8,常见的翻译是“愿他们像蜗牛消化过去,又像妇人坠落未见天日的胎”,这里有几个问题。一是“消化”今天指生理现象,当时翻译时的意义几乎不再使用;二是“像蜗牛消化过去”,蜗牛并不会自己溶解,这里指的是蜗牛在爬行时分泌粘液,看起来像逐渐衰亡;三是“像妇人坠落未见天日的胎”有些拗口,意思也不太清楚,这里讲死于腹中的胎儿不会见到太阳。二者表现的都是恶人的灭亡,这一节通俗的可以读作“愿他们像蜗牛干枯衰亡、像死胎不见天日”,就相对容易理解。诗篇第58篇还有其他比较难懂的词句,如第4节的“塞耳的聋虺”,虺这个词并非常用词。再比如前面提到的诗篇60:8,“摩押是我的沐浴盆,我要向以东抛鞋”,讲的是摩押、以东屈服在神的面前,沐浴盆、抛鞋表达这些民族的卑微,通俗的可以读作,“摩押是我的洗濯之处,以东是我的抛鞋之所”。不论是翻译的通俗化、还是解释的通俗化,目的都是帮助我们理解圣经,将圣经的意义用我们可以理解的语言表达出来。
[1] The tripartite division was used by our Lord in Luke 24:44, “everything written about me in the Law of Moses and the Prophets and the Psalms must be fulfilled”. “Psalms” was used to represent the third group since it was the first book.
以上摘录自《圣经概览》诸智慧书导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