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简单回顾了清教徒的历史,“清教徒”被神学、历史学、社会学等学科(且不说学派)广泛使用,可能用于指代不同范围、时代。这里谈的是,主要活动在16-17世纪的英语教会(以英格兰为主,苏格兰、威尔士为次,延及英国在北美殖民地)中的继续改革派,并且是持守改革神学的改革派[1]。我们说清教徒神学和精神,指的是就这个群体整体而言,他们的神学体系和精神面貌。当然,他们每个人有着显明的差异性,他们也不会在每个神学问题上都有完全一致的观念和表达,但这些差异并不否定清教徒群体有着共通的神学理念和精神,下面简单看其中几点(篇幅关系,就不引用具体作品,之后有机会再看)。
其一,他们是正统神学的传承者、是改革神学的发扬光大者。在宗教改革及其之后,教会中并不缺少倡导继续改革的人,在每个时代都有宣称应继续改革、大刀阔斧改革的人,但相当数量的这些人脱离正统神学源流、脱离宗教改革原则。他们推崇的是彻底放弃教会历史的多数工作,放弃历代的信经、信条、神学表述,从头再来,“重新”建立或者“恢复”新约教会和使徒教导。这类思想走的远的,是异端,如路德在改革早期遇到的明思特叛乱(Munster Rebellion)、改革时期出现的苏西尼主义(Socinianism)、后来的一位论派(Unitarianism)、后期的贵格派(Quakers)、19世纪的摩门教等;这种思维走的不那么远的,是孤立宗派或者孤立的非宗派,与教会历史割裂、与教会神学源流割裂,在多数神学或者某些神学标新立异,例如某些再洗派(Anabaptist)、某些敬虔主义(Pietism)、某些弟兄会(Brethren Movement)、19世纪恢复运动的多数教会(Restoration Movement)等。清教徒与宗教改革的开拓者,路德、慈运理、加尔文等,对教会历史的认识是一致的。他们清楚看到以罗马天主教为代表的教会败坏、严重偏离圣经教导,同时,他们没有因噎废食,没有天真的想要独立于历史源流。因为主在建立教会、圣灵在教会工作,教会历史存在符合圣经教导的正统神学的源流,改革先驱和清教徒是自初代教会以来的正统神学的继承者,他们吸纳并消化从使徒信经、尼西亚信经等历史文件,到亚拿修斯、卡帕多西亚教父、奥古斯丁、安瑟莫、阿奎那、威克里夫、胡斯等前辈的神学论述。他们不是死板照抄、也不为求新求异讲奇谈怪论,而是鲜活的理解、判断并继承。
同时,清教徒将改革神学发扬光大,他们作为宗教改革的第三代、第四代及后续几代,对宗教改革的意义和原则有着准确和深刻的理解。其中一个核心原则被后人概括为“五个唯独”,“唯独圣经、唯独基督、唯独信心、唯独恩典、唯独神的荣耀”(Five Solas, Scripture alone, Christ alone, faith alone, grace alone, and glory to God alone),具体内容在此不展开。清教徒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是天主教徒、为什么不能成为天主教徒,为什么罗马的那些教导和作法是错误的,他们珍惜宗教改革的成果,因为这是神的恩典让福音和正统神学再次在教会大规模传播。而今天不少基督徒觉得天主教也很好,大家都是基督徒,宗教改革像是小孩子过家家吵闹,这不只是对历史的错误认识、身份错乱,更重要的,这是对福音的错误认识,这是在为罗马招魂、为罗马错误的福音助力。视宗教改革为儿戏的,是在视福音为儿戏,视当年那么多为真正福音殉道的圣徒为儿戏,是宗教改革的背叛者、更是福音的背叛者。另一方面,后来不少教会虽然口头讲宗教改革,讲改革原则,但出现的是空心化、空讲“唯独”,例如在敬虔主义、复兴主义、实用主义等推动下,相当数量的基督徒不知道自己讲的什么,词汇是对的、内涵是空的。清教徒传承宗教改革神学和精神,对此的认知是以圣经教导的内涵为支撑的,他们的讲道、著作是在前人基础上对宗教改革神学的丰富阐述和活泼应用。
其二,他们是恩典之道(Doctrine of Grace)的传讲者、解释者、捍卫者。什么是恩典之道?罪人的得救完全是神的恩典,自始至终的神的恩典;在没有神的恩典的主动工作的前提下,没有一个罪人可能得救。这是路德、慈运理、加尔文、墨兰顿等改革神学家的一致观点,虽然部分路德宗此后在表述上有所退却,但后人冠名的“加尔文主义”的核心要义,不是加尔文的发明、是宗教改革的共识,即罪人没有自己相信神的能力,即使福音放在罪人面前,罪人无法靠着自己的能力相信,必须神的恩典在人里面工作不可(见约3:5-7, 罗8:5-8, 林前2:10-14)。亚米涅主义(罪人有离开神的、对得救的自决和否决;虽然他不否定神的恩典在一定程度的工作)是十七世纪初出现的,之后在教会中慢慢流行、并在十九世纪成为主流;至于另一种观点,伯拉纠主义(Pelagianism, 人完全有自救的能力)则是奥古斯丁已全面批判的异端。面对神的拯救、神人自救、人的自救这三个可能,清教徒的观点是坚定的传讲并捍卫“神的拯救”,只有神的拯救方为恩典之道。
今天教会的多数是亚米涅主义和伯拉纠主义,前者是错误,后者是异端,前者尚有福音存在的空间,后者没有,虽然有些时候人用的词汇是前者、但其实质是后者。常有人质疑,为什么作此纠缠?诚然,亚米涅主义有福音存在的空间,不是说接受亚米涅主义就不是基督徒,但是亚米涅主义(谈神人共救,谈人有独立于神的意志)是一个严重错误,因为它对神的认识是“小”神,与神的自有永有、超越万有、掌管万有是矛盾的,与神“从起初指明末后的事,从古时言明未成的事”(赛46:10)、“从创立世界以前在基督里拣选了我们”(弗1:4)是冲突的。他们避谈神的拣选、预定,以为这样就消灭了人的“自由”意志,但这是从人有限、有罪逻辑去逆推神。圣经讲神的拣选、预定,也讲人在神的旨意之下的自由和责任,圣经没有二者取其一,人也不应该二者舍其一。这个“小”神、这种从人的逆推、这种对圣经的人为过滤和矮化,导致其神学体系的根基不稳,假以时日,在第二代、第三代就会出现更大问题,这也是以亚米涅主义为宗旨的“卫斯理运动”(Methodist Movement)在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催生了大量边缘化、极端化、甚至异端宗派。因为它本身的逻辑就是贴近人的逻辑,它看起来是很容易被人接受,不像“恩典之道”、“神的拯救”有着认知门槛,但贴近人的逻辑、也意味着它对异教也有着较低门槛,异教思维很容易侵入并生根。今天我们要深刻认识恩典之道,也是这个原因。
其三,他们信靠并敬畏神,严肃对待神的话语、神的诫命。没有一个基督徒说自己不信靠神、不敬畏神,但什么是信靠、什么是敬畏?不少人只是怀着一种信靠、敬畏的感觉,或者处于某种信靠、敬畏的氛围或者感染力,或者是夹带着一些圣经经文的意志(例如,我要行某某事,我要如何如何),这种认识在教会历史并不罕见,在泛福音派教会更为普遍。信靠和敬畏是这样吗?宗教改革先驱和清教徒不这么认为,在他们看来,信靠神意味着信靠神的话语,敬畏神意味着严肃对待神的诫命,信靠和敬畏不是空洞的,不是某种内心突然跳出来的感觉,不是环境氛围制造出的反应,不是可以诵读一些金句,信靠神、敬畏神的性质和内涵是神的话语定义的。基督徒信靠神实质体现在对神的话语的信靠,信靠神在神的话语中的启示、教导、应许、警戒;基督徒敬畏神实质体现在对神的话语的敬畏,敬畏神在神的话语中启示的神、诫命、圣洁、公义、审判、荣耀。一个基督徒对神的严肃必然体现在对神的话语的严肃,一个基督徒属神信仰的认真必然体现在对神的话语的认真。这个逻辑看起来是直白的、清楚的,但这却是很多基督徒否定的。宗教改革的异化,泛福音派的兴起,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神的话语在基督徒和教会中的边缘化,不是形式的边缘化(没有教会不承认自己在讲圣经),而是实质的边缘化,脱离神的话语的体系,脱离神的话语的支撑,空讲信、空讲敬畏,很多人说我信、但不知道信的内涵是什么,很多人说我敬畏、但不知道敬畏什么,在缺乏基于神的话语的实质的情况下,当然只有某种感觉、氛围、碎片化的某些金句。
这也是为什么今天多数基督徒对神没有严肃、认真,没有实质的信靠、敬畏,不是他没有感觉、不是他没有意愿,而是他没有神的话语的实质,最多有的是一些经文堆砌起来的松散的墙,根本无法实现真正的承重。更重要的,由于类似的空洞在教会如此常见,这些基督徒不会意识到、也不想承认这是问题,他反而觉得严肃、认真对待神的话语是累赘,是干扰,是对恩典的否定。他常用的回应是,我已经得救了、还要神的话语做什么?我已经在学神的话语、为什么要严肃认真?前者和后者虽然有区别,但只是程度的区别,实际是一个类型,都是矮化神、矮化恩典、矮化圣洁、轻忽罪。这些人觉得,因为神有恩典,所以我没有必要严肃;而清教徒认为,正因为神有恩典,所以我们才应该严肃。对神的话语没有严肃、认真,背后是人的自信、人的傲慢,他认为自己在没有神的话语的前提下、或者在一知半解的前提下,可以信靠神、敬畏神。没有神的定义,你信靠和敬畏的是什么?不还是自己的感觉吗?清教徒讲诫命、圣洁,不是靠着行为得救,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神的恩典,正是他们清楚神的恩典,他们才强调神的诫命、属神的圣洁。只有对神的恩典是严肃的,他对神的教导和诫命才是严肃的;同样,如果一个人对神的教导和诫命不是严肃的,那他对神的恩典也不会是严肃的。今天出现的情况,是在根本上对神的恩典的蔑视,不少人虽然嘴上谈恩典恩典,但这个恩典在他心里没有分量,没有让他谦卑下来,反而让他飘忽起来。他觉得自己很明白恩典,其实他最不明白的是恩典,因为他从来没有严肃认真的对待过这个恩典,这个神,以及这个神的教导和诫命。
其四,他们的教导是以神学为主干、以属神认知思维为切入。今天我们对清教徒的认识,绝大多数来自他们的讲道、著作,其数量自不必多言。他们的教导与宗教改革前辈的相似之处,与后来、尤其现代多数教导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的教导有着正统神学的骨干,以属神认知思维为切入。他们的教导是神学教导,不是停留在文字、历史、故事、道德、行为层面,不是简单告诉人你应该怎么做、应该怎么改变,虽然他们很强调圣经教导的应用,但他们最后的应用是以前面丰富、全面、深刻的神学教导为基础的。例如,他们讲爱神,首先是阐释神、神的神性、神的爱、人的罪、基督的救赎等等,然后讲基督徒应该爱神、如何爱神,这是使徒在新约的方法,也是清教徒效法的原则。之后司布真、钟马田等人,也是继承并发扬这个原则,所有的教导都是神学教导(All preaching is theological preaching),没有神学内涵的教导是没有内涵的教导。不是说用大量专门术语(路德、加尔文、清教徒们并没有如此),不是说要多么的学术化(路德、加尔文、清教徒们也没有如此),而是要有实质的神学内涵,讲圣经某个点的时候,把关于这个点的神学内涵讲到、讲清楚。十七世纪及之后,多数教会并没有停止教导圣经,但多数教会已经不再教导圣经的神学内涵,而是在敬虔主义、复兴主义、实用主义等的推动下,避开神学去谈敬虔、传福音、建造,是这个回避造成了教会和基督徒的空心化,是教会整体堕落、以及基督教化社会整体堕落的土壤。今天,神学在泛福音派内部被鄙视、厌弃,或者是成为极少数基督徒的特权或者兴趣,很多人对圣经没有兴趣,有些人学圣经、但还是刻意回避神学,以为神学都是人与人的争论,对敬虔、传福音、生命建造是无益的。这种风气是教会内部的毒气。
清教徒的教导是以属神认知思维为切入的,他们不是不关心人的其他部分,如前所述,他们讲的是全生命降服于神的话语,但他们教导的切入点是人的认知思维,是为建立属神的认知思维,不是感觉、不是情绪、不是意志本身。因为他们在遵循主、先知、使徒在圣经的教导和典范,神的教导是神的话语,这个话语是语言、文字,是语言文字的沟通,是直接指向人的认知思维的,然后由此影响全人。后世直至今天,流行的方式是跳过人的思维指导人的行为,跳过人的认知塑造人的感觉,他们有没有讲圣经?有,但是这么讲的,是直接指向人的行为、感觉、情绪、意志的,是不讲属神认知思维的体系、逻辑,空讲人应该怎么做,空讲人应该有什么情绪反应。尤其是现代心理理论、市场推广技法成熟之后,相当数量的牧者和教会是把这些理论和技法套用到圣经,然后用圣经语汇进行异教心理治疗、音乐熏陶、产品推广,这是教会异教化的主要表现之一,这也是各种奇谈怪论在教会大行其道的原因之一。可悲的是,多数人不仅察觉不到问题,反而觉得他在为神做工。清教徒及其清教徒神学继承者的教导,是对这些异教化的当头棒喝。
其五,他们的教导是以属灵解析为途径、以敬虔生命为目的。泛福音派及其源流对神学的妖魔化,其中一点是说神学教导是枯燥的、无益的,对敬虔是有害的。错误的神学教导是枯燥、无益、有害的,但正确的教导从来不是,也不可能是。清教徒的教导在今天依然鲜活,是因为他们的教导是活泼的、直指人心的,是让神的话语的利剑出鞘,剖开人的心思意念(来4:12-13)。清教徒可谓是灵魂的医生,他们的教导如手术刀般锋利,能够切到要害处、切到深处、切到毒瘤所在处,放血疗毒。他们能把人心、人的罪、魔鬼的伎俩看得透彻,因为他们能把神、神的恩典、神的圣洁、神的话语看得深刻。例如约翰-欧文讲去除罪(罗8:13),抽丝剥茧的把各种错误认识点到、点明,然后把正确的认识和原则讲清楚,拨云见日;再比如,威廉-格瑙(William Gurnall)讲属灵争战(弗6:10-20),其深刻、丰富如泉水喷涌而出,其对撒旦的诡计、神的恩典的解释入木三分;再比如,众人熟知的约翰-班扬的《天路历程》,他对基督徒生命历程中内在、外在遇到的各种挑战,以及神在基督徒生命中的各种工作、诸般恩典,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当然,这不是说他们自己参悟,而是基于神的话语的属神思维、属神品格的运作,是他们沉浸在神的话语里、神的教导里,徜徉在其中然后采摘的果实累累。
与之相对的,后来以及今天流行的教导,并不彻底抛弃圣经,有的还很努力讲解、学习,但满足于肤浅、表面。这不是一个能力问题、天赋问题,虽然一说到这些,很多人就觉得是能力、天赋,不,这是心志问题,是从教师到会众对神的话语的能力、荣耀缺乏认知,缺乏兴趣、缺乏敬畏,浅尝辄止或者是走入歧途。问题不是某人现在的认知水平比较低,而是这种认知被多数人接受为常态,甚至被庆祝,不是无知,而是欢庆无知。再加上前面提到的,对神的话语缺乏严肃,这就导致这些教导往往是隔靴搔痒,人里面有病、有重症,但只是在外面挠一挠、按一按,甚至不把这病当作病,教会的牧养就在这种情况下陷于瘫痪,可以说,今天绝大多数教会是没有牧养的,不只是牧养具体事工本身的虚无,更重要的,是最重要、最终极的牧养手段的缺失,即对神的话语的深刻、全面教导的缺失,神的话语是锋利的,可教师、牧者把这把剑变的很钝,在外面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破布,还谈什么穿心刺骨,最多拍打拍打。这不仅让会众对神的话语无知,也让会众对神的话语继续保持轻慢,上行下效,所有人盯着这么被破布包裹的剑,以为就是一堆破布,有什么值得重视的?我能够拿来裹一裹我流脓的伤口,已经可以了。这种教导,埋没了利剑的寒光,也埋没了人的敬畏、信靠,因为人没有敬畏、信靠的理由。
教会整体到今天这个地步,非一日之寒,一个基督徒、一个教会在其中随波逐流,也非一日之寒,改变的第一步是觉醒,觉醒的第一步是打开窗户、释放污浊空气、让新鲜空气进来。清教徒不是神,清教徒不是不会犯错(例如在信仰与政治的关系),但在今天基督徒和教会异教化盛行的时候,在多数基督徒沉迷其中不自知不自省的时候,清教徒的神学、精神、榜样可谓是疾风,是惊雷,让我们看到还有这样一种基督徒,还有这样一种精神,还有这样一种教导,还有这样的属神生命。
[1] This excludes the small number of Quakers, Arminians, etc. in the reforming wing.